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深夜从大埔公路驱车到荃湾,阿杰一双眼皮恍若悬着铅石,车厢的黑暗使人容易入睡,汽车呼啸而过的声音叫人勉强清醒。但阿杰听不到大部分声音,单靠左耳助听器,他只听到路上偶尔喧嚣的跑车声。
未足一岁时,妈妈跟阿杰说话,他没反应,后被发现严重弱听,孩提时已经要佩戴助听器。他听不到记者的说话声,他听到飞机低飞轰隆巨响;他听到人在他耳边大叫,他听不到人们低头呢喃。他的一双耳朵听力各为80分贝,只能听到80分贝以上,譬如火车高速经过的声音,而平日人们说话声仅介乎60分贝。但他仍有仅余的听力与说话能力,靠读唇和咬字不太清楚的轻声短语可与健听人谈天,靠手语可与聋人说地。「中间中间」,他这样形容弱听的自己:「我令两边人互相明白。」
阿杰31岁,很早结婚,大儿子6岁,小儿子3岁。他抹了九年车,2008年开始,先在车行打工,两三年后自立门户,由姐姐为他接单,他靠WhatsApp与车主沟通,绝少见面。从晚上11点抹到早上8点,每日如是,六、日休息。星期四的日程是走遍荃湾、沙田和大埔,约六至七个停车场,从高级停车场开始,做大公司的外判工作,抹集团老板的车;然后是城门河畔的私人屋苑;最后才是大埔的公共屋邨。
他说不喜欢抹车,因为辛苦,夏天流很多汗,但有些大老板的车也是他抹的,对此他又感到很自豪。(郑子峰摄)我记得车的疤痕
阿杰远看是名副其实的虎背熊腰。他常穿深色衣服,肚前一个腰包,手提红色水桶,在停车场踮高脚找车。他伸手摸摸车头盖,判别灰尘的量:「昨天没有出车,好干净。」「昨天下过雨,车边多泥,很脏。」说罢在水拨下剔出一块落叶。他去取水,水声很大,他笑说他听到。先是沾湿毛巾,孩子般甩手用海绵把水泼向车顶,用玻璃毛巾擦去雨天留下的水渍,再来回打圈擦拭车身。洗车𫐉时要弯下腰喷几下蓝威宝,手指掐着海绵清洗凹位。然后他挪动右脚踩上后车胎,左脚腾空,左手按住车身,右手拿住一支包住湿毛巾的幼棍,像挥舞旗帜般扫两扫车顶。他指住一块污渍吃吃笑,「有雀屎。」再用力地擦干净,最后推高右侧水拨,示意清洁完成。
抹车时阿杰习惯脱下助听器—夏天脱下,因怕汗浸坏;冬天脱下,因怕听到声音。「听到脚步声、推开门的咿咿声,好怕。」他花了16,000元买较好的耳机,毕业后没政府资助,他为省钱只戴一只。戴上后他听见细微的脚步声,看遍停车场却找不着人影,他指住耳朵说:「是不是有鬼跟住我?开门、关门……嘭。然后就听不到了。」慢慢才知道是自己的脚步声。他形容,像视力不好的人只看到黑影,但不知眼前是什么,要用手摸。夜里听到声不是好事,他宁愿完全听不见。
夜阑人静,他也找点乐子,要和记者斗快找客人的车。阿杰一日起码要抹近百部车,一叠A4纸上满是车牌号码,他认得车的颜色和形状,很快找对了车。「我记得车的疤痕。」他甚至记得一辆灰色车背面的一道凹痕。有时他喜欢从车的装饰推敲车主是何许人:「挂满公仔的是女车主,有时放着公事包或者模型的是男车主。」一个人在玩些无聊的游戏。
很多人独自在停车场
全港有72万多个车位,泊车位还是远远不够,很多人拥有车,自然需要很多人来抹车;不过驾车的人白天出没,抹车的人夜里出没。虽说阿杰独自在停车场,该说是很多人独自在停车场,但他们没有交集,只是暂时并存。凌晨四点,梳辫子的主妇推着婴儿车走过大埔某停车场的斜坡,车里是水桶毛巾,途经时轻轻睨了阿杰一眼;上年纪的抹车婆婆们通常互相认识,有一种为生病的对方顶更的情谊,看见阿杰也会寒暄几句。像穿紫衫的娥姐,她问阿杰随行的记者是不是督促他工作的老板?67岁的娥姐住在屋邨停车场楼上,逢凌晨三点半,她梳起银白的发推着车仔,卷起衣袖来抹车。她是单亲妈妈,做过厨房,仔大了她转行抹车。「抹车辛苦,但有样嘢好,自由。抹十几架车,慢慢抹,帮补生果金。」抹完恰好就天亮了。
很多人独自在停车场,他们没有交集,却在同一个空间同时独自清洗不属于他们的车,同时各怀心事。(郑子峰摄)
停车场设计迂回曲折,上上落落像个迷宫。太多幽暗的角落,人可以躲在这里不见天日,没人发现。女保安夜里闲着,常主动撩阿杰说话,但他嫌烦,「女保安好八卦,问我抹几多部车?屋企个仔几岁?点识老婆?」抹车不能得罪保安,况且他们可帮忙派卡片给车主。「我想静静做事,好怕保安揾我。」
有时阿杰会看到吸完毒的男人晕倒街上,他拉起陌生人往停车场的楼梯依傍,有些女孩子醉倒大哭完一场睡在停车场,他不敢帮手便找女保安:「她饮大了,如果被人搞,我一扶怕她乱认是我!」他也看见男人睡在车上,等到天光才离开小小的车厢。「不想回家啊。跟家人吵架,就瞓车。」透过车窗阿杰看到男人瑟缩在后座,仿佛看到自己。「我都会,家里有两个小朋友,好烦,睡不了倒不如瞓车。」
绕到山上看风景
一个金毛男人趋前,阿杰停下抹车只看到他嘴唇开开合合,表情凶悍,猜到来者不善。他戴上助听器就知道对方破口大骂:「你再来,我找人劈你、打你!」闻说抹车界有四大公司争生意,竞争激烈,抹车工一有机会就把卡片摄入汽车的倒后镜。年中有同行为抢生意恐吓聋人,他的朋友曾因同行争地盘被打,住了三个月医院,也有聋人被童党欺凌,无法报警,唯有负伤向附近便利店求助。
曾有女聋人抹车时被非礼抢劫,而同时停车场的保安可能睡了可能正巡逻。支援聋人的慈善机构「龙耳」创办人兼手语翻译员邵日赞(阿赞)说,报案中心有992短讯求助服务,聋人可事先登记,但宣传工作不足,换电讯公司亦要更新资料,很多聋人不知就里宁愿不报警。夜里的世界到底是要靠自己,阿杰保护自己的方法是什么都说不知道,别人叫他走就走,不反驳也不坚持。「我有车就驶远点,到没有黑社会的停车场去。」于是他驶到火炭山上某屋苑,「山上路远,他们就不来了。」
豆腐花店老板也叫阿杰(右),他是阿杰(中)的儿时玩伴。深夜抹车后的休息时间,阿杰就来找另一个阿杰吃碗免费的豆腐花。(郑子峰摄)黑社会不来,也没有其他人会来。屋苑停车场坐落山上,风大,有股尿臊味,阿杰把车停在树底,遇上丧家野狗,他挥挥棍子把狗赶走。「之前灯很少,好惊。」现在停车场加装光管,他的心较安定。他说有时在停车场感觉很孤单。但没几句又说:「男人嘛,不会寂寞,女人才会。」屋苑有一条桥接驳山上山下,阿杰要乘电梯往山脚停车场去,他提着水桶等。山下是城市的灯,人都睡了,没有几盏方格亮着。「我不喜欢说话,也没有人跟我说话,(他们)知道我弱听就不想说下去。抹车朋友都是聋人,爸妈很少跟我说话。」
阿赞说,有时沟通只需眉头眼额就能意会,但那境界需要时间累积,人最紧要有耐性。阿杰和阿赞熟络,捉摸到对方语速和用字,不太需用手语。面对记者,有时他还需靠阿赞反复确认,细心补上语意。「有些聋人怕自己声音不好听被人笑。」所以宁愿沉默,阿赞说。停车场容许他整晚沉默。阿杰说:「男人一个人也没问题。我可以一个人抹车,一个人打边炉,一个人去旅行,也没问题。」一个人静下来可以看到很多,晚上阿杰冒风雨去抹车,抹完离开停车场就看见彩虹,那是他在胸前轻轻画出的弧度。
阿杰在停车场也认识了抹车工聋人阿南。阿南早前因与母亲争执,报警及送院后缺乏手语翻译员的协助,无法表达自己,结果被误送青山医院四天。阿杰身为朋友,如何伴他肩并肩走聋人的路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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原文连结: 凌晨开工夜抹百车 弱听阿杰:要避开黑社会地盘
原文刊登日期﹕2017-03-30
记者:李慧筠
摄影﹕郑子峰